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

  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

   点评：狩野博士，名直喜，字君山。日本京都大学教授。狩野为日本著名的汉学家，敦煌学者。他曾在1910年到北京调查敦煌遗书的情况，并与王国维结交。此时又赴欧洲考察巴黎、伦敦的博物馆所藏敦煌文献，临行前，王国维赋此诗以赠。王国维于1912年9月27日致铃木虎雄书中说到：狩野先生欧洲之行，本拟作五排送之，得数韵后颇觉不工，故改作七古，昨已脱稿，兹录呈请教。后又将此诗与《颐和园词》、《蜀道难》合刊为壬子三诗，以散发给诗友，可见王国维对此诗的重视。

      君山博士今儒宗，亭亭崛起东海东。平生未拟媚邹鲁，肹蠁每与沂泗通。①

  自言读书知求是，但有心印无雷同。我亦半生苦泛滥，异同坚白随所攻。②

  多更忧患阅陵谷，始知斯道齐衡嵩。夜阑促坐闻君语，使人气结回心胸。③

  颇忆长安昔相见，当时朝野同欢宴。百僚师师学奔走，大官诺诺竞圆转。④

  庙堂已见纲纪弛，城阙还看士风变。食肉偏云马肝美，取鱼坐觉熊蹯贱。⑤

  观书韩起宁无感，闻乐延陵应所叹。巾车相送城南隅，岁?甫更市朝换。⑥

  嬴蹶俄然似土崩，梁亡自古称鱼烂。干戈满眼西风凉，众雏得意稚且狂。⑦

  人生兵死亦由命，可怜杜口心烦伤。四方蹙蹙终安骋？幡然鼓棹来扶桑。⑧

  扶桑风物由来美，旧雨相逢各欢喜。卜居爱住春明坊，择邻且近鹿门子。⑨

  商量旧学加邃密，倾倒新知无穷已。幸免仲叔累猪肝，颇觉幼安惭龙尾。（10）

  谈深相与话兴衰，回首神州剧可哀。汉土由来贵忠节，至今文谢安在哉？（11）

  履霜坚冰所由渐，麋鹿早上姑苏台。兴亡原非一姓事，可怜京与垓。（12）

  此邦如晓日，国体宇内称第一。微闻近时尚功利，复云小吏乏风节。（13）

  疲民往往困鲁税，学子稍稍出燕说。良医我是九折肱，忧时君为三太息。（14）

  半年会合平安城，只君又作西欧行。石室书自能事，缟带论交亦故情。（15）

  离朱要能搜赤水，楚国岂但夸白珩。坐待归来振疲俗，毋令后世羞儒生。（16）

  勿携此诗西渡海，此中恐有蛟龙惊。（17）

  【注释】①君山四句：君山博士是当今的儒宗，高高地在东海的东边崛起。他平生虽从未想过去迎合孔孟之道，但他的精神还是与之相通的。儒宗：儒者的宗师。媚：逢迎，取悦。邹鲁：邹国和鲁国。邹为孟子故乡，鲁为孔子故乡，因以借指孔孟。肹蠁（xīxiǎng悉响）：声气的传播。比喻灵感通微。沂泗：沂水和泗水。孔子讲学之地。②自言四句：他自言读书懂得实事求是，只有彼此心印而无雷同。我也苦于半生中学得太滥，所谓的异同、坚白之说也随意去攻习。心印：佛教语。谓以心互相印证。此指心意投合、默契。异同：不同和相同之处。《汉书?朱云传》：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，元帝好之，欲考其异同，令充宗与诸《易》家论。诗中指考据之学。王国维在三十岁后，颇事校勘考据之学，辑成《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》，并作跋语，又成《曲灵》、《唐宋大曲考》等著述。坚白：战国时公孙龙子作《坚白论》，辩论名实问题。诗中指哲学。③多更四句：自从饱经忧患，又经历陵谷沧桑之变后，才知道学问之道是与衡、嵩并高的。夜阑时在座上听到您的话，更使自己情绪郁闷，气结胸中。陵谷：《诗?小雅?十月之交》：高岸为谷，深谷为陵。毛传：言易位也。此指清朝灭亡、民国建立。衡嵩：南岳衡山和中岳嵩山。促坐：靠近坐。谓亲切谈话。④颇忆四句：想起昔日在京城初相见的情况，当时朝野上下处处欢宴。百官们互相仿效，奔走竞争，大官们唯唯诺诺，处事圆滑。长安：唐京城。指北京。师师：《书?皋陶谟》：百僚师师。孔传：师师，相师法。诺诺：连声应诺，表示顺从。四句写纲纪废弛，官僚无耻。⑤庙堂四句：已见到朝廷上纲纪废弛，又还见京城中士风改变。那些食肉的偏要说马肝是美味，喜欢鱼的却认为熊掌并不珍贵。食肉：指当政者。《左传?庄公十年》：肉食者鄙，未能远谋。马肝：《汉书?儒林传?辕固》：食肉毋食马肝，未为不知味也；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，不为愚。颜师古注：马肝有毒，食之杀人，幸得无食。言汤武为杀，是背经义，故以为喻也。熊蹯：即熊掌。《孟子?告子》：鱼我所欲也，熊掌亦我所欲也，二者不可得兼，舍鱼而取熊掌可也。四句写士风堕落，伪学流行。⑥观书四句：韩起在观书时怎能没有感触，延陵季子听到周乐时也应慨叹。那时整理好车子在城南与您送别，才过去一年就已市朝改变了。韩起：即韩宣子。春秋昭公时曾代赵武为政。《左传?昭公二年》：晋侯使韩宣子来聘，且告为政，而来见，礼也。观书于大史氏，见《易》、《象》与《春秋》，曰：周礼尽在鲁矣，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。延陵：即延陵季子，季札。吴公子。《左传?襄公二十九年》载，吴公子札来聘，请观于周乐，遍听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及各国国风，并分别作出评价。参见《蜀道难》诗注④。巾车：为车子挂上帐幕，表示出发。?（guǎn管）：一种玉管。历法家用以候气。其法以葭莩灰置于?中，某某一节候到，某律管中葭灰即飞出，以示节候更变。甫更：才变。四句以韩起、季札喻狩野。⑦嬴蹶四句：秦朝灭亡迅速得似土崩瓦解，梁国灭亡自古以来就有鱼烂之说。寒冷的西风中干戈满眼，那些小子们得意洋洋，既幼稚又疯狂！嬴：秦王之姓。嬴蹶，谓秦亡。土崩：《史记?平津侯主父列传》：何谓土崩？秦之末世是也。鱼烂：鱼烂自内而发，比喻因内部腐败而自取灭亡。《公羊传?僖公十九年》：梁亡，此未有伐者。其言梁亡何？自亡也。其自亡奈何？鱼烂而亡也。何休注：鱼烂从内发，故云尔。众雏：众小子。对革命党人的蔑称。稚且狂：《诗?风?载驰》：众稚且狂。四句写清王朝灭亡，革命党人得势。⑧人生四句：人生即使在战争中死去也只得由命，最可怜的是闭口吞声心中忧伤。放眼四方，都是局缩不伸，何处可以驰骋？只好回过头来坐船来到日本。兵死：被武器杀死。杜口：闭口。汉焦赣《易林?比之咸》：杜口结舌，心中拂郁。四方句：语本《诗?小雅?节南山》：我瞻四方，蹙蹙靡所骋。郑玄笺：蹙蹙，缩小之貌。我视四方土地日见侵削于夷狄，蹙蹙然虽欲驰骋无所之也。《人间词话》：我瞻四方，蹙蹙靡所骋，诗人之忧生也。幡然：迅速改变。幡，通翻。扶桑：指日本。⑨扶桑四句：日本的风物向来佳美，老朋友相逢各自欢喜。选择居所时爱住在春明坊中，选择邻居时要接近高人鹿门子。旧雨：指旧朋友。杜甫《秋述》：常时车马之客，旧雨来，今雨不来。因以旧雨为旧友代称。卜居：以占卜择地而居。此指择居所。春明坊：古长安春明门内的坊陌。此指京都田中村，为王氏在日本寓居处，地近京都大学。鹿门子：后汉庞德公携妻子隐居于湖北襄阳鹿门山中。因以鹿门子指高人雅士。此指狩野。（10）商量四句：我们一起讨论传统的旧学，越来越深刻细密；对新知识的追求也是无穷无尽的。我幸免因衣食而牵累主人，却像管宁那样惭居龙尾。前两句用朱熹《鹅湖寺和陆子寿》诗：旧学商量加邃密，新知培养转深沉。幸免句：典出《后汉书?周黄徐姜申屠传序》：〔闵仲叔〕客居安邑，老病家贫，不能得肉，日买猪肝一片，屠者或不肯与。安邑令闻，敕吏常给焉。仲叔怪而问之，知乃叹曰：闵仲叔岂以口腹累安邑邪？遂去。颇觉句，语出《三国志?魏书?华歆传》裴松之注引《魏略》曰：歆与北海邴原、管宁俱游学，三人相善，时人号三人为一龙，歆为龙头，原为龙腹，宁为龙尾。裴松之案：管幼安含德高蹈，又恐弗当为尾。清袁枚《随园诗话》卷九引朱草衣诗：自惭龙尾非名士，肯把猪肝累使君。王国维诗全袭此意。（11）谈深四句：交谈深入时说到家国兴衰之事，回望神州实在是十分可哀。中国从来都以忠节为贵，但如今像文天祥、谢枋得那一类的人在哪里呢？文谢：文天祥、谢枋得。南宋末的节义之士。文为烈士，谢为遗民。（12）履霜四句：古语所说的履霜、坚冰是由来有自的，像吴亡那样麋鹿总会游于姑苏台上。兴亡本来不是一姓之事，最可怜的是在恐惧中的众多百姓。履霜句，语本《易?坤》：初六，履霜，坚冰至。象曰：履霜坚冰，阴始凝也，驯致其道，至坚冰也。因以喻事态逐渐发展，将有严重后果。宋王明清《挥麈后录》卷三：念艺祖创业之难，思履霜坚冰之戒。今日冰已坚矣，非独履霜之惭。麋鹿句，典出《史记?淮南衡山列传》：臣闻子胥吴王，吴王不用，乃曰：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。谓国家政治腐败，定招灭亡。：恐惧貌。京与垓：古以十兆为京，十京为垓。因以京垓指众多的民众。（13）此邦四句：这个国家像朝阳般光辉灿烂，国家政体在世界上可称第一。但也略闻近来崇尚功利，也听说小吏们缺乏风节。：明亮貌。风节：风骨节操。四句转写日本情况。王国维认为日本的君主立宪国体为最好的政体，但又对其崇尚功利不满。（14）疲民四句：疲困的人民往往困于苛重的税收，学生们也不时发出种种奇谈怪论。说到治国之道，我也可算是九折肱的良医了，而您也忧时感事，为此而再三叹息。鲁税：《左传?宣公十五年》：初税亩，非礼也。谷出不过籍，以丰财也。鲁国按田亩之多少征税，以增加国库收入。诗中以指苛税。燕说：典出《韩非子?外储说》：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，夜书，火不明，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，而过书举烛燕相受书而说之曰：举烛者，尚明也；尚明也者，举贤而任之。又：故先王有郢书，而后世多燕说。因以燕说指穿凿附会之说。折肱：《左传?定公十三年》：三折肱知为良医。谓多次折断手臂，就能知治臂之法。此喻饱阅世事而知治国之道。太息：汉贾谊在上文帝《陈政事疏》中论述当时形势，可为痛哭者一，可为流涕者二，可为长太息者六。王国维在11月15日致铃木虎雄信中云：索送狩野教授诗稿，兹特呈上。惟诗中语意，于贵国社会政治前途颇有隐虑，与伦敦《泰姆士时报》意略相同。（15）半年四句：半年来在平安城中相会合，只是您又作西欧之行了。在石室中整理古书自然是您擅长的事，说到彼此的交谊，可比古代的缟带之情。平安城：京都古称平安京。石室：古代藏图书之室。《史记?太史公自序》：史记石室金匮之书。书：缀辑书籍。缟带：《左传?襄公二十九年》：〔吴季札〕聘于郑，见子产，如旧相识，与之缟带，子产献衣焉。因以喻深厚的交情。（16）离朱四句：要像心明眼亮的离朱那样远到赤水中搜求玄珠。又好比楚国自有贤人，而不必只是夸耀美玉。我等待您归来一振衰败的风俗，不要让后世的人看轻儒生。离朱：黄帝时人。相传能百步见秋毫之末，或云见千里针锋。《孟子?离娄上》离娄之明焦循正义：黄帝亡其玄珠，使离朱索之。离朱，即离娄也。赤水：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水名。《庄子?天地》：黄帝游乎赤水之北，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，还归遗其玄珠。白珩：古代佩玉上部的横玉。《国语?楚语下》载，王孙圉聘于晋，赵简子问：楚之白珩犹在乎？王孙圉答曰，白珩未尝为宝，而楚之所宝者，为观射父、左史倚相等贤臣。诗中以离朱喻狩野。祝愿他欧洲之行在学术上有所收获，并认为像狩野这样的读书人才真正是日本的国宝。（17）勿携二句：不要带着我这首诗渡海西行，只怕在途中会引起蛟龙惊觉。蛟龙惊：古人赞美别人的诗文，常用此等语，而王国维却以形容自己的诗歌，足见其自负之意。